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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1-13 13:03:0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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晏几道(北宋1030—1106)晏殊(北宋991—1055)

晏几道几十年扎脂粉堆,扎得认真而投入。此与男人们信奉的主流价值相背。他可不管,脂粉就是主流。她们的生存姿态呈现着价值,犹如一朵朵鲜花吐露颜色与芬芳。晏几道痴迷女性,顺理成章地蔑视男权。这精神轨迹几乎与曹雪芹完全吻合。男尊女卑的大背景下,重女轻男的价值怎么说都不过分。一部《小山词》。立言立德。

晏殊自幼饱读诗书,有士大夫的情怀,写曲子辞下笔简约,婉转有韵致,如同宋代的那些美饰、美器。不用说,他对情绪的表达有着严格的筛选。他手拿一把裁剪情绪的剪刀。情绪落到纸上,要符合他的高贵身份和显赫名望。晏丞相今日有好词,明天满城知……

1

晏几道字叔原,是北宋享有盛名的人物,是官二代,富二代,更是文二代。《宋词三百首笺注》选他的词,超过苏东坡和柳永。一本三百页的《唐宋名家词选》,晏几道占了三十一首。这两个名家选本畅行半个多世纪,其权威性自不待言。

晏几道的父亲晏殊,做过宰相兼军事首脑。他的姐夫富弼也是名相、三朝重臣。家庭显赫几十年,离贵族只一步之遥。

简单说一下晏殊。

晏殊字元献,生于991年的太宗朝。他是江西临川神童,据欧阳修《晏公神道碑铭》:“公生七岁,知学问,为文章,乡里号为神童。”晏殊十四岁就名列进士榜,后来在京城有了黄金屋和颜如玉,官运亨通,日子相当滋润。他有八个儿子,晏几道是“暮子”,生于超级富贵窝,长于众多妇人手。钟鸣鼎食之家,每日开饭像开宴似的。“晏元献喜宾客,未尝一日不宴饮。”范仲淹,欧阳修,包拯,寇准,韩琦,宋祁,张先……一连串的北宋人物都是他家的座上客。

晏殊的《浣溪沙》,至今广流传。“一曲新词酒一杯,去年天气旧亭台,夕阳西下几时回。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,小园香径独徘徊。”句子简约而意绪幽深。官妓们爱唱,士大夫爱听。

另如《木兰花》:“池塘水绿风微暖,记得玉真初见面。重头歌韵响琤琮,入破舞腰红乱旋。玉钩帘下香阶畔,醉后不知斜日晚。当时共我赏花人,点检如今无一半。”入破,指乐曲之繁声。红裙玉人跳舞,由舒缓而急切,盈盈紧束的纤腰仿佛随风乱旋。

晏殊从朝廷归家后,这类场景是常态。侍妾歌女包围他,呈现着皇帝后宫的微缩景观。“琼脸丽人青步障,风牵一袖低相向。”这画面多么唯美。诗意植入了欲望,丽人总是能够婀娜而来。能够是说:欲望者有能力成为欣赏者。而欲望独断专行,欲望将会从它自身脱落。沉溺酒色,色调单一。

欣赏者的收获远比单纯的欲望者多。后者唯知直奔主题,失掉审美间距。一切单纯的欲望者均可作如是观。

而士大夫不同。

唐宋官员享艳福,风俗绵延六百年。

上班有官妓,下班有私妓。私妓也称侍人、侍儿,通常要签约,几年后可以离开;她不想走另作别论。官妓不能与官员“有私”,唱歌跳舞侑酒踏青,怎么都行,但不得“私侍枕席”。官员放纵胡闹,有落官的危险,例如王安石就查办过两个与官妓有染的太守。

这个情色大格局,对艺术的生成是有利的。

宋代流行“享国”一词,官员享受国家。真宗朝,全国三百多个州,约一千五百个县,官员仅万余人。到仁宗期,人口近一亿,官员膨胀到两三万,范仲淹等人就惊呼冗官误国……

宋代官俸高,宰相月俸约一百贯,另有可观的职分田。唐朝的官俸更高。

真宗、仁宗二朝,连同英宗朝,加起来近七十年,国家“粗至太平”(王安石语)。

城市发达,汴京超过了唐都长安,人口一百多万,街道非常宽,最宽的朱雀大街142米,全球之最。坊市相杂,不像唐朝把坊与市隔开,方便了日常生活,提升了贸易、物流。

民间财富多。官场气氛宽松。宋太祖赵匡胤立下家法不杀士大夫,不治言论罪。当代历史学家余英时先生誉之为“盛德”。这种事,连唐朝都没有。西汉著名的“文景之治”,庶几相仿佛。

文化精英们纷纷进入权力的核心层,波及社会各阶层。文之化人,登峰造极,旷日持久。

儒释道并行,各色人等活跃,城市与乡村互相映照。道德之醇风俗之厚,维系着百年大局。治安状况良好,官员们长期辗转四方,即便投荒村宿野店,遭遇盗贼也极少。以苏轼为例,一生足迹半天下,走了几十万里,很多时候是举家迁移,箱子柜子盒子一大堆,却是走得放心,玩儿得舒心,步步打量祖国的山河大地,细腻感受着不同地域的春夏秋冬、风土人情。

然而朝廷急于敛财,皇帝老想打大仗(宋神宗打西夏,宋徽宗打北辽),终于做了北宋王朝的掘墓人。北宋亡于1126年。可惜了!皇帝盲动,国家民族灾难深重。宋以后的元、明、清,中国人标榜于世界的精气神趋于委顿。

宋朝人的幸福时光,大约是在赵氏兄弟平定天下后的百余年间。晏殊父子恰逢其时。而父子命运殊异,令后世嗟叹不已。

晏殊居于汴京御街的甲第,年复一年地峨冠博带,可是官帽之下,面孔生动,表情丰富,喜怒哀乐能形于色。官场固然有倾轧,但政治生态总的说来是好的。他一个抚州小城的布衣小孩儿,只因天资好加上寒窗奋斗、仕途努力,就能位极人臣。朝廷像他这样由庶族登士族的官员数不胜数。

宋朝向民间开放的官吏体系,比之唐朝又进了一步。苏轼称自己原属“岷峨冷族”,苏家祖祖辈辈居于川西的眉山小城,他因出川登科而赢得了巨大的历史舞台。

苏轼的父亲和弟弟,也列入“唐宋八大家”……

晏元献活跃于真宗朝。

他多年生活在才色兼具的青春女性之间,每一个毛孔都会发生变化。唐宋艺术高度发达,与此紧密相关。西方的现代艺术家也是望尘莫及。毕加索、达利、海明威、昆德拉有那么多情人,还是比不上晏殊、欧阳修、张子野、白居易。

苏轼五十多岁有诗句:“历数三朝轩冕客,谁是声色独完人?”满朝高官,为政之余声色犬马,苏东坡自云相对例外。为什么?只因东坡先生的生命喷射多且强(诸如仁政、语言、学术、工程、建筑、医药、种植、尚意书法、写意绘画、诗意栖居的巨大冲动),乃是“中朝第一人”,声色二字缚他不住。如果声色缚住了苏东坡,苏东坡就变成其他人了:生命冲动将大打折扣。拥有王朝云这样的情烈貌好能歌善舞的佳丽,东坡先生足矣。朝云小他二十七岁,乃是钱塘的花中之花。

晏殊词的特点是精致、蕴藉,犹如宋代的那些瓷器、玉器、漆器。我们来看他的《踏莎行》:

“小径红稀,芳郊绿遍,高台树色荫荫见。春风不解禁扬花,蒙蒙乱扑行人面。翠叶藏莺,珠帘隔燕,炉香静逐游丝转。一场愁梦酒醒时,斜阳却照深深院。”

再看被称为代表作的《蝶恋花》:“槛菊愁烟兰泣露,罗幙轻寒,燕子双飞去。明月不谙离恨苦,斜光到晓穿朱户。昨夜西风凋碧树,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。欲寄彩笺兼尺素,山长水阔知何处?”

前者伤春,后者悲秋。

这类情绪可谓富贵生活的点缀,唯美,典雅,细腻,有一些淡淡的哀愁,对应着自然之物的荣与枯。五代流行的韦庄、温庭筠等人的花间词,以及南唐的李璟、冯延巳,写伤情离绪很出色,但并不伤筋动骨。李煜伤筋动骨,摧肝裂肺,所以他成词帝。

晏殊混迹于姬妾队伍,各类情状也多。心爱的歌女舞娘会离去。平日里她们也会斗艳争宠,彼此柳眉倒竖,甚或粉拳挥舞。晏殊的夫人王氏可不是“吃素”的,她曾经一忍再忍,终于大吵大闹,京城传为趣谈。她为晏丞相生下了八个儿子,功劳载于晏氏族谱。晏门八兄弟,似乎没有一个是庶出。“暮子”晏几道出生时,晏殊约四十出头。

相门暮子并不以此炫耀于人。晏几道留给人的印象接近曹植、曹雪芹、纳兰容若。所不同者,是他寿命长。

晏殊自幼饱读诗书,修身养性,有一套价值体系,有士大夫的情怀,所以写曲子辞下笔简约,婉转有韵致。不用说,他对情绪的表达有比较严格的筛选。情绪落到纸上,要符合他的高贵身份和显赫名望。今日有好词,明天满城知。

词为“诗余”,紧扣个体遭遇,侧重日常情状,不大对应波澜壮阔的生存姿态。后者是经由苏东坡才光大起来。

晏殊与柳永同时,奔艳劲头一般高,影响面又有交叉。柳永不避俚语村言,他的词不单市井争传,士大夫也偷偷喜欢。皇宫里排练《雨霖铃·寒蝉凄切》、《八声甘州·对萧萧暮雨洒江天》……晏殊不高兴:一个落魄的流浪词人居然挑战他的文坛地位。

话说有一天,柳三变来找他了。

相门深似海,柳七能进来,可能是因为出自草根阶层的宰相大人礼贤下士,也可能是晏殊逮一难得的机会要奚落柳七一番。两个地位悬殊而词名相近的男人,穿美宅,过美园,阅诸艳。晏殊迈方步,哼哼哈哈。柳七微趋奔,言语谨慎。趋是指躬身小步快走,小人物见大人物,百官朝见皇上,“趋”是被礼教固定下来的身体符号。柳永落拓不羁,几十年浪迹江湖,自由散漫惯了。不过,他想仕进,不趋可不行。

晏殊问:“贤俊作曲子词否?”

柳永小心翼翼套近乎:“只如相公,亦作曲子词。”

晏殊捋美髯笑道:“本相虽作曲子,却不曾道:‘闲拈针线伴伊坐。'”

“柳遂退。”

这是宋词的经典故事。

宋仁宗在黄金榜上划掉青年柳永的名字,晏丞相奚落中年柳永,这福建男子汉只得“重出江湖”,连年孤帆远走,落得晚景凄凉、无子〓、死道路,妓女们凑钱安葬他,年年相约到他墓地举行凄美的“吊柳会”……

晏殊身为丞相,欲以政治地位垄断艺术标准,相府形成的文学沙龙、艺术圈,高雅婉约畅行,俚语村话靠边站。他说柳七不行,柳七似乎就不行。他身后还有个皇帝,君臣意见一致。皇宫小范围演唱柳七词,宫外又不知道。犹如嫔妃们争看宫廷画家画的春宫图,市井女人们哪里晓得?皇宫里怎么都行,而民间要搞道德布控……晏殊的选集叫《珠玉词》,印刷发行各地,书肆有售,书斋收藏,士子索阅,闺秀激赏。晏殊词当时多达七八千首,据说找不到几句村话。俨然珠玉堆成的一座玉山,没有几粒泥丸,当然也少了泥土的芬芳、大地的广袤。士大夫也认同这个。范仲淹、欧阳修、寇准、二宋一张填词,情绪多剪裁,防着孟浪语。

而柳永高呼:“风流事,平生畅!”

这类张狂话,士大夫是很难说出口的,虽然心里也会念叨。黄金榜上无名,柳三变一溜烟去了红楼绮陌,回到歌姬舞妓们中间,“忍把浮名,换了浅斟低唱。”

柳永对各类情态是不用剪刀的,张子野后来也张狂,走到了情色语的边缘。秦观、黄庭坚、周邦彦等人更是不管不顾……

晏殊一生,手持大剪刀。

他风流,但诉诸笔端的东西要含蓄,要贵气,要符合上流社会的审美情趣,换言之:要适当端着,绷着。

《宋史》说:晏殊“闲雅有情思。”

晏殊清瘦修长,五官布局好,是个像韩琦那样的美男子。政声不错。史称“富贵宰相”,“太平宰相”,浑身散发着富贵气,像南唐的才子宰相冯延巳。冯词清新,晏词也有一些类似的作品。比如他到江南写下了一组《渔家傲》,其中一首:

“越女采莲江北岸,轻桡短棹随风便,人貌与花相斗艳。流水慢,时时照影红妆面。莲叶层层张绿伞,莲房个个金垂盏。一把藕丝牵不断。红日晚,回头欲去心缭乱。”

藕丝者,情丝也,越牵它越多,越理它越乱。欲去情丝心缭乱,晏相公可怎么办?好办,越女杭女苏女,翩然入那深深院……《珠玉集》飞珠溅玉,今存仅一百三十多首。

北宋前期,晏元献引领一代词风,是词坛的主流,士子们仿效的对象。艺术无进化,却要变化。晏殊拿剪刀剪裁情绪,妨碍了情绪的多样性。唐诗蓬蓬勃勃,盖因表达无禁区,连李贺那样的乡野鬼才也受到文坛领袖韩愈的高度关注。宋人生活丰富,日常意绪多多,曲子词蕴涵的力量强,不可能一味的优雅贵气。它会突破自身,朝着更为野性的表达。

2

晏几道的一部《小山词》,几乎专写男女情,释放着礼教背景下的男欢女爱的大能量。中国历史几千年,纯粹的爱情诗人是凤毛麟角。小晏价值在此。陶渊明写了一篇情火苗乱窜的《闲情赋》,受到《文选》编者萧统的诟病,苏轼为此甚恼,骂萧统无知小儿。

宋词九百家,多见情、色语,对礼教是个集团冲击。

礼教对封建统治是有利的,于人性的壮大不利。所谓民族的劣根性,礼教是元凶。而情爱处于人性中之核心区域,情爱本体,自己成为自己的根据,是为自由。孔夫子不懂这个。他的一套纲常秩序,是建立在鲁国的乱臣贼子的基础之上的。汉武帝手下的董仲舒又疯狂地加以利用。须知先秦时代百家争鸣,哪容孔子独大。很可能,孔子本人也不愿意独大。刘彻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,非常的糟糕。思想乃是在碰撞中、在争辩中方能显现为思想。思想以思考的无穷对象为根据,犹如物理学以无限的物理现象为根据。学以致用霸占思考,必定导致思之力的萎缩!西方人没有这个致用传统,反而既能思又能用。李泽厚老先生奉为圭臬的“实用理性”显然成问题。现实乃是动态的现实,现实会产生位移,恰如海氏名言“世界世界着”。一味去盯现实,会盯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。而由于实用理性注定要丢失长运,又会导致眼皮子底下的盲区。

李清照曹雪芹鲁迅何以伟大?因为他们反礼教。

而人性的千年压抑,预设了它的大面积放纵。

十一世纪三十年代初,晏几道生于汴京。前面的七个哥哥大概都不出色,相门子吃喝玩乐,肉身拖着精气下沉。叔原却爱书卷,后来搬家老搬书,惹得老婆怨声载道。据黄庭坚的描述,叔原七十多岁“有孺子之色”,可见他气色真好,童真到老。“通六艺”(礼、乐、御、射、数等),而不是通五经,和父亲的早年奋斗有明显差异。他能以门荫入仕,不必十年寒窗。读的书都是爱读的,兴趣牵引,倒是能够深入下去。“玩思百家,持论甚高”(黄山谷语)。一个玩字,超越了学以致用的传统。玩思,是穷尽对象,不管实用。玩思百家,而不是玩思儒家。

晏几道是胸有丘壑的人,童年少年青年,远未形成强烈的仕宦冲动。而这种冲动,士大夫皆然。这一点是决定性的。晏叔原关心什么呢?他究竟在乎哪些事?

家里每天有歌舞。丽人们连年穿梭。

大小园子好几个,建筑风格不同,楼台亭榭兼具南北方的特点,这边是移步换景曲径通幽,那边有空旷的、极目畅怀之地。前后对应心曲,后者培养旷达。也有古朴苍凉处,保持着原始的野性风貌。百鸟乱飞狐兔奔走。晏府原是赐第,有一座老房子七十年不住人,风吹犹如鬼叫。高槐古楠指向九霄……

宋代的私家园林甚多,一般都在百亩以上。高官巨公的园子多阔大,数百亩不稀罕。大宅大园子,小宅小园子。例外者亦多,范仲淹倡导节俭,司马光响应,洛阳只有五亩独乐园。包公朴素。范镇散财。王安石当宰相,连京城的豪宅都不要,有人变着法子送他,他干脆撤了这人的职。苏氏兄弟显赫十年,京师无名园……

晏府的规模当在中等偏上。晏丞相后来葬礼从简,墓被盗时,仅有“瓦器数十”,或许表明他富贵而不奢侈。

晏几道在府中学骑射,这是六艺中的两门用途广泛的功课。射,包括弹弓。他也去大校场向将军们学,弯弓射雕,飞马扬尘。锦袍玉马雕弓,清亮眸子炯然。父亲帐下的老将说,叔原公子很有几分彪悍气。晏几道学骑射多年,练就了一身硬功夫,体魄相当强健。后来一生受用。不过,人们读他的情词,通常忽略这一点,以为他只知温柔,缺少男子汉的豪气。

晏几道不独身子硬,性格也硬。真正的汉子常能柔情似水。戏台上所表现的书生才子,形象有偏差,才子就像佳人,不见硬邦邦的汉子相。而汉晋唐宋的才子,汉子秉性多也。问题可能出在清代的社会风尚。戏台上的“回望”扭曲了唐宋人物。

一般说来,高才博学者,依附性人格会相对少些。

晏叔原学丝竹,自有玉人手把手的教。花前月下小桥边。

父亲的书房他常去,一待大半天。“腹有诗书气自华。”家里总是高朋满座高论滔滔,他聆听,思索……宾客们各式各样,包龙图那么黑,韩琦那么伟岸漂亮,欧阳修“唇不包齿”,范仲淹举步轩昂,王安石扪虱而谈,宋祁有点鬼头鬼脑。

七个哥哥,看来对晏几道影响不大。可能因为他天资太好,又受到许多一流人物的连年熏陶。

听词听不够,词好人美曲悠扬,染得周遭景色沁入骨。打小就是这样。梦中倩影动,她们是他梦里梦外的常客,蜂腰婀娜,笑靥羞花。

汉子气,书卷气,脂粉气,分袭晏几道。

情色启蒙早,少年有春心。

晏几道和一个名叫唐琪的婢女好上了,觉得她传杯送盏、插花攀柳、叠被铺床的模样特别俏。她能敲小鼓,唱山西的小调,红唇与玉掌齐翻,侧了脑袋瞧人。府中上上下下都喜欢她,叫她琪琪、琪儿。她原是东京一户官家的女儿,父亲早逝,九岁便进了晏府,由于识些字,手脚灵动,在王夫人的房中听使唤,几年下来颇受赏识。

这一天王夫人外出,琪琪闲着,独自唱着歌,朝那座没人住的老房子走,踏着秋风落叶,头上缀了几朵菊花。晏几道在后园钓肥鱼,练射箭;初挽强弓,瞄准了高槐上的一只大怪鸟。他弯弓时她远远看见了他,不觉停在了甬道上,有些发呆。锦袍公子的矫健身姿印在了她的心上,于是赶紧移步岔开,躲避自己突如其来的脸热心跳。她走入林子深处,踩黄叶,倚银杏,嚼菊花,“夕餐秋菊之落英”,瞅那圆圆的夕阳缓缓西下。

却还是情呆,脸热。唉,她与晏公子见过多少次了,曾经为他敲过山西小鼓呢,一面敲,一面侧了头望别处,只不瞧他。

不敢瞧他……

然而少年男女偏偏路窄,她低眉想心事,他举头寻大鸟,各自凝了神儿在林中小道,面对面的遭遇了,鼻子和嘴唇几乎碰上。于是双双弹开,彼此一瞥之下,脸都红了。

秋空如洗。枫叶失丹。

晏几道讪讪的搭话,早就想单独和琪琪说话了。她的绿衣衫红鞋儿粉荷包,她那敲小鼓的灵动指头,她羞得转身想逃走的慌张模样:色之能量犹如高压电,击他愣在当场。

说话喉头堵,发音结结巴巴。

她呢,她是越发的抬不起头,像犯了什么过错。

羞涩情状南北同,脖子要弯曲,双肩要微颤。媚饧眼儿向下,向下,仿佛专爱看蚂蚁搬家……

夕阳落在地平线上。金黄色的光箭穿枝映树。

此情此景,百年难忘。

二人梦游般走动起来了,鹿皮靴与绣花鞋,双双欲近近不得。寻一偏僻空地,升火烤炙秋日里的肥鱼大鸟,撕了吃,吃笑了。秀色野味一并吃下去,嗬,滋味难以形容。少年公子面如美玉。

晏几道说:唐琪,敢去那所闹鬼的房子吗?

琪琪回答:敢。

只要能延续妙不可言的时光,他们哪儿都敢去。

进屋子光线昏暗了,圆形的破窗洞,秋风呜呜吹。高高的梁上据说吊死过女人的,这赐第,三十多年前属于一个宦官。宦官变态,以折磨女人为乐……

登阁楼,楼梯咿呀作响。他牵了她的手指头往上走,掌心犹豫着,不能贴,不能贴……积尘扬起来,足音如小鼓。

阁楼中,妆台几案犹在,绣床古琴生尘埃。撑开那雕窗,眺望偌大的晏府,池塘残荷,园圃新菊,几缕炊烟在重门大院那边。一个青衣丫头急匆匆走在风中呢,她左瞧右看,呼喊着叔原公子。

唐琪说:偎翠寻公子回去呢。

偎翠是晏几道的侍婢,洛阳人。

晏几道说:我们已经吃过了,不管她。

青衣丫头偎翠,距老房子尚有百尺之遥,停下了,朝这边粗看一眼,侧过了脸去,怯怯的情状。鬼屋是被几十年来的各种传说包围着的,周遭暮色正逼近哩,风如叫,古槐树光秃秃的枝干恰似巨形鬼爪。青衣侍婢转身就跑……

晏几道笑道:她这一跑,身后反而鬼多。

唐琪十指相扣,裙裾瑟瑟的问:公子不怕么?

晏几道说:我来过的,以前也怕。你害怕?

唐琪点头道:心里敲着鼓呢。

晏几道问:回去吗?

唐琪姑娘望他,欲应未应的样子。

下楼梯的时候,掌心与掌心近了少许……

事过五十年,晏几道仍居这赐第,向常来府中做客的黄庭坚说起唐琪,回首那些当时并不清晰的、雾状的细节,娓娓道来,难掩欣悦之色,继而喟叹不已,“殷勤理旧狂。”

那一年的秋冬,连同次年的三春,二人在树后、房后、墙角、假山洞中、拱桥之下……尝到了几种有着微妙区别的幽会滋味。而幽会一词,是慢慢形成概念的,是在后来反复回望的岁月中凝固成可以概括的情境。当时唯有感觉层面的东西,都是些“零钞”,没有“大票”。而在晏几道漫长的一生中,两情屡相悦,几回回的零钞汇集成了面值醒目的大票。

晏府中的热闹时光,他和唐琪姑娘悄然情睇。“纷然众人中,顾我好颜色。”晏几道的五哥、二哥,似乎对日渐出落得水灵的琪琪颇感兴趣,老去听她敲那晋西小鼓。王夫人也留意到她“日新月异”的情态了,夫人可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,善于观察貌好小女子的各种新动向。她的侍婢琪儿,为何频频无端唱歌?走路的姿势也在变,腿骨长,腰肢细,衣衫翘,语音起伏含了妖娆。夫人想:莫非老色鬼把手伸到我的房里来了?不过,调查表明,晏丞相毫无染指琪儿之嫌。

晏殊年纪大了,政务又多,回府妻妾成群,赏心也闹心,哪有这闲工夫?但王夫人究竟对琪儿留了一份心。丫头偎翠,不知为何也睁大了眼睛。

晏几道什么也不知道。

只知“两两鸳鸯小”,冬去春来情更好。他亲昵地称她小蕊,她还是叫他叔原公子。

暝色入高楼,两情楼上稠。掌心终于相贴,分开很艰难。

初吻,销魂。脸儿唇儿是如何靠近了,事后怎么也想不起来。刚才还说着话呢,却随着老房子小阁楼附近的一阵熏风,忽然就气息相接了,柔软相挨相擦了。吓一跳,俄顷又试……黄昏唇香初溢,入夜还在互相“吃嘴唇”:把满天明亮的星星都给吻出来了。他吻她的芳名,吻她敲晋西小鼓的动作,吻她艳阳下的面影、睡梦中的背影、池塘里的倒影……她也是,吻他的体贴、矫健、滔滔不绝、含情脉脉、闲步雪园的神态、奔向秋风的样子、弯弓射鸟的姿势……

男女“吻生存”,哪里有个完。消耗记忆的同时也制造记忆。

恋爱的好时光,一切都变了。

请看“恋爱核聚变”:

偎翠疑惑地望着琪姐儿在园子里奔跑,金钗飞,乌发抛;

王夫人吃惊地注视着她的侍婢,扫地铺床像跳舞,没事就摆弄那小鼓,的隆咚,的隆咚。而青砖高墙外响起了拨浪鼓,咚咚,咚咚,咚咚咚咚。王夫人走出院门去瞧,看见一个身影兔子似的蹿进了树丛,气球(足球)似的蹦远了。

拨浪鼓,晋西鼓,是少年晏几道与唐琪姑娘的接头暗号。后来又改吹叶子,吹笛子,又学斑鸠叫:咕嘟咕,咕嘟咕。

王夫人一旦外出,家里便是情人节。

闹鬼的房子没人去,正好闹恋爱,三月阳春时节,“红杏枝头春意闹”。晏几道表演六艺,骑马拾刀币,弹弓射游鱼,滑稽模仿孔圣人,正襟危坐吃东西。老房子离他们住的地方足有一里路,尽情撒欢,放肆妖娆。

情磁场吸来了偎翠姑娘。

这洛阳女儿暗暗崇拜着叔原公子,做梦与唐琪厮打。她盯上了唐琪的梢,竟然不惧闹鬼的老房子,穿花掠树“情小跑”。她终于逮住秘密了,她大晕:锦袍公子与春衫侍婢抱着亲嘴哩。脑子里“轰”了一下,她捂住眼睛往回跑……

夫人动怒,唐琪走人。

可怜的燃情女孩儿,炎炎夏日一头栽进了冰窟。晏几道狂奔走,请哥哥说情,无果;又跪请老父亲出面,否则他就跪通宵。晏丞相硬着头皮去劝夫人,倒碰了一鼻子灰。他对幼子说:你母亲正等着我呢,好一顿数落。

唐琪家在汴梁马行街的施仁坊,晏几道翻墙驾车去找她,扑了一回空,回家给看起来了,锁院五十天。夏末,受制于生母的唐琪嫁人了,嫁给一个茶商。她托人捎信给晏几道,呈一幅绣有“小蕊”字样的锦帕,帕上依稀有泪痕。

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,晏几道徘徊老房子,登阁楼,倚阑干,听秋雨,沐冬阳,搓着拨浪鼓,吹那榆树的叶子。人去情更满,殷勤辨旧踪。偎翠姑娘小心翼翼来寻他,看见他披红氅立于大雪中,面如玉雕。

少年心事无穷,迎着西风东风……

小令《浣溪沙》:楼上灯深欲闭门,梦云归去不留痕。几年芳草忆王孙。 向日阑干依旧绿,试将前事倚黄昏。记曾来处易销魂。

晏几道的这一柱恋爱经历,也许预设了他的情感模式。情细胞生长缓慢,一个个玲珑剔透。欲望一经亮相,便被诗意层层包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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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约从十来岁起,晏几道断断续续地随父宦游,先后去过颍州、陈州、许州(今河南许昌)、杭州、扬州等地。青年时代也在长安待过两三年。中年到许州的一个小镇去做镇监。他本人一生只做过三四次小官,故行迹难考。词作编年也难。一些大事还算清晰。

晏几道不想做官,也无须做官。父亲四十好几岁他才蹒跚学步,格外受到疼爱,幼子直如乖孙。他长得清秀,一辈子细皮嫩肉。小他几岁的好朋友黄庭坚也是江西神童,也是貌如好女,外秀而内倔。另一好友郑侠,更是史册留名的钢铁汉子。

物以类聚。叔原择友严。

不想见的人他一概不见,酷似贾宝玉厌恶贾雨村之流。晏几道宣称:“古来多被虚名误,宁负虚名身不负。”这话听上去像贾宝玉讲的。生存围绕着身心,不为虚名拼搏。晏几道有这条件。而寒士必须奋斗。北宋士大夫,寒窗苦读、冷族奋斗的例子太多。

女孩子都是好的,晏几道写她们,词句千万,无一字贬损。

这现象耐人寻味。曹雪芹写大观园里的群芳诸艳,极尽赞美与哀怜。

孔子轻视女人,艺术家赞美女性。

情爱本体与艺术本体,在孔孟儒教的视界之外。孔孟运思之所向,将此二点处理成盲区。

从根本上说,艺术家追踪人性轨迹、追问并描绘天地万物,乃是突破君威皇权的超强掌控。从屈原、司马迁到曹雪芹、吴敬梓,两千多年,价值观传承很明确,很清晰。

李白杜甫传佳作,没有一首赞皇权。马屁诗偶尔也有,传不开的。宋人更厉害,士大夫气场大,倒是屡批皇帝,驳回圣旨,秦汉以来罕见。要让“千年英雄”、百代文宗苏东坡,屁颠屁颠去赞美仁宗神宗哲宗徽宗,那是不可想象的。除非苏东坡脑子出问题,忘却艺术为何物。古代,文学史和优伶史不可同日而语。东汉写过肉麻辞赋的扬雄也抱怨:“深悔类倡。”倡指倡优,逗权贵乐的。优伶媚众邀宠,变尽招数讨好卖乖,是由他们的生存情态所决定的。此与重艺德重人品的表演艺术家南辕北辙。

演员若是一味跟风挣钱,几张明星脸加几个忽悠人的流行元素,凑成什么娱乐大片,劣优面目会重现,娱乐圈儿内的龌龊不可免。而古代良优,尚不乏有德者、自重羽毛者。

脂粉堆是晏几道的快活林。快活二字,宋人常用。快活倒不是说,一味去寻快活。单一的感官刺激,快活断断不能持久。快活会收缩,变成瘾头,而瘾头乃是摧毁生命丰富性的瘾头。比如痴迷网络游戏、打牌打到死。后者蜀中尤甚,很有一些人二十年来奔牌桌,奔瘾头:彼此碰上了,三分钟之内就要进入刺激状态,其他免谈。亲情友情靠边站。情趣多样是扯淡。读书修炼,直如外星奇谈。打(牌)不起来就打呵欠……精神瘟疫在他们中间流行,摸牌出牌两个动作,重复千万次,炼就铁瘾头,规定了身心,封存了潜能(潜能:精神能量之累积)。潜能永不释放,他还自夸休闲。对于这些人,生命的丰富性早已是天方夜谭。

而所谓豪宅朱门的“酒池肉林”,往往使人麻木消沉。宋代士大夫修身养性,大都能把握灵与肉的分寸,官风又带动了民风,稳定了生活之意蕴层。章惇、蔡京之辈的穷奢极欲,例子少。章、蔡也博览群书,年少有才。到了娱乐皇帝带头胡闹的徽宗朝,太监浪子泼皮“球星”,纷纷出将入相,恶欲盛行天下,把赵宋王朝拖向了黑暗深渊。

晏丞相一生填词,对词语兴趣高。欧阳修、张子野亦然。此三人的红粉缘是出了大名的,而词语具有间隔功能,审美的奥妙就藏在其中。活得肉身化,大脑会迷糊,词语会跑掉。眼下随处可见的一张张欲望脸,没情没绪莫精打采倒是常态。古人叫餍足。

唐宋婉约词风靡四百年,支撑着婉约的,乃是士大夫节制欲望的情怀。这一点宜思量。因其节制,反呈清新蕴藉,不欲而欲,生存之喷射点正多。换言之:他什么都要,而绝不仅仅限于物欲层面的那些东西。庄子批判“物于物”,正是担心人的异化。犹如马克思呕心沥血写《资本论》,质疑资本的异化;海德格尔追问技术促逼自然的本质,希望用艺术拯救技术;胡塞尔后期花大力气开创“生活世界现象学”,以平衡科技世界的贫乏。

而上述种种,都是人类公认的顶级智慧。

区区几个瘾头吸附人众,吞噬丰富性,是欲望的逻辑性结果。这个局面必须打破。希望待以时日,感觉的丰富性、生存的广阔度成为衡量温饱之后的生活质量的首要标准。

顺便举个例子,我们小时候天天跑出去疯玩儿,哪用直奔主题。脑子里根本没这个概念。游戏世界无边无际。逮啥玩啥,燃点低,兴趣广,玩伴多,很安全。每次总能忘情地玩到“黑摸门”,劳累父亲寻母亲喊。街头巷尾的流行语叫“伙起走”、“夜不收”、“耍安逸”。归家认真做完半小时的家庭作业,伸个懒腰,周遭十里般般呈现,浸润亿万个体细胞,然后,舒舒服服入梦,哪怕睡的是谷草板床。早晨蹦蹦跳跳去上学,稚嫩的背上哪有沉重如山的书包。“好好学习,天天向上。”

屈指十几年,没有一秒钟无聊。

那年月,瘾头如章鱼吸盘才是天方夜谭。

皇皇哲学经典《存在与时间》,对瘾头有专论。此书在日本有七个不同的译本。国内哲学界享有盛名的陈嘉映教授说,这本书,“思想极深刻,内容也极丰富,一般有教养的阶层都能读一读才好。”

生活的瘾头化不要愈演愈烈才好。

近日我看到央视国际新闻,德国人为他们的“诗人与哲学家的国度”感到非常的自豪。这令人想到几年来法国、英国、西班牙、意大利、丹麦、捷克、印度、秘鲁……的相关报道。

我们的情形又如何呢?

唐宋诗人下笔,是向世界敞开。

文字的组合方式乃是人类精神的铀矿。文学作品大规模长时期“尖叫”,全球迄无先例。倒是影像制作出现了公然叫嚣欲望、恶抛瘾头之端倪。所谓视觉盛宴,结构性地指向心灵枯竭,导致浅表性生存,快餐式生存,“被生存”。笔者看日、韩、朝优秀电影,看屡获大奖的故事简单细节丰富的伊朗影片,真是感慨啊。

一切严格意义上的艺术品都是朴素而严谨的。

指向心灵与吸引眼球,二者不两立。眼球凸,心萎缩,情飘忽,思无着……眼球老是被吸得鼓鼓的,凸凸转,忽忽闪,也许不消百年,遗传基因变异。

4

晏几道约十六岁,又迎来了一桩情事。

南郊有个玉津园他常去,男孩儿女孩儿一大堆。玉津园的西楼,南苑,他和一个叫疏梅的女孩儿总能玩到一处,斗草扑蝶,弹鸟捉蝉。开始一群人,后来不知不觉玩成了两个人,天也快黑了。那叫喜欢。多一人便是电灯泡。她要跟着他,他要扭头寻她。两个脑袋要靠拢。这位疏梅身份无考,也许是寻常人家的小姑娘,也许是待入籍的小官妓。“恰向柳棉撩乱处,相逢,笑靥旁边心字浓……说著西池满面红。”

可是晏几道忽然被父亲带走了,西楼南苑无踪影。小姑娘憋着,寻他几天后,“哇”地一声当众哭起来,自己都摸不着头脑。时为花开时节,春消息中情消息。

一别经年,少男少女的情火苗都在窜。见不着矣见不着,浑身一点便着。记忆中的面容、场景,样样美好!天蓝水碧花红,连地上爬来爬去的小虫子都显得十分可爱。

汉译西方学术名著有《情爱论》、《爱欲与文明》、《爱情心理学》、《性心理学》、《色情史》、《性史》……我们缺这个。幸好拥有唐诗宋词元曲和《红楼梦》,以及张恨水、郁达夫、张爱玲等人的爱情系列。

宋词的情色表达比唐诗更充分。

且说过了一年多,叔原与疏梅在汴京重逢,目光交汇的一刹那,指尖都凉了,脚都木了。地点可能还是在城郊的玉津园。这园子离晏府不远。

胡乱逛西楼,匆匆过南苑。不知道想说什么,更不知道想干什么。疏梅姑娘之艳吸引晏几道的眼球吗?恰恰相反,视线一碰便闪开,低眉心跳。心爱,而不是眼球爱。心,真是很受用啊,情力绵绵传递到每一根毛细血管,细腻而持久。

如果任凭眼珠子瞄准异性的外貌“刷来刷去”,心灵的窗户会自动关闭。谁的浑眼球鼓得凶?山东阳谷县的西门大官人。那厮血溅鸳鸯楼。

晏几道《临江仙》:“斗草阶前初见,穿针楼上曾逢。罗裙香露玉钗风,靓妆眉沁绿,羞脸粉生红。流水便随春远,行云终与谁同?酒醒常恨锦屏空,相寻梦里路,飞雨落花中。”

重见疏梅后,他知道还会离别。王夫人不让他和下层女子厮混,防着侍婢唐琪的故事重演。贵公子,草民女,距离遥远。然而晏几道善于瞅空子,转眼没了踪影。他骑术又好,遍城马跑。偌大开封城,好玩儿的地方多着呢。

可是又得随父远走。疏梅以泪水洗粉面。分手紧紧牵手,十指如电抹。

阳春天,绿叶肥,疏梅瘦。

晏几道久在外地,走陈州,居颍州(今安徽阜阳),朝朝暮暮情难受,于是,佳句生焉。“长杨辇路,绿满当年携手处。”长杨辇路系汴京街名,可能在皇宫附近。

名词《采桑子》:“西楼月下当时见,泪粉偷匀,歌罢还颦。恨隔炉烟看未真。别来楼外垂杨缕,几换青春。倦客红尘,长记楼中粉泪人。”

父亲身边总是佳丽如云,晏几道好像看不见她们。心在故园西楼,长记楼中粉泪人。

《满庭芳》:“南苑吹花,西楼题叶,故园欢事重重。凭栏秋思,闲记旧相逢。几处歌云梦雨,可怜便,流水西东。别来久,浅情未有,锦字系征鸿。年光还少味,开残槛菊,落尽溪桐。漫留得、尊前淡月西风。此恨谁堪共说?轻愁付、绿酒杯中。佳期在,归期待把,香袖看啼红。”吹花嚼蕊,典出情诗圣手李商隐的《柳枝序》。李义山与长安的柳枝姑娘缠绵,一寸相思一寸灰,写情诗惊心动魄。晏几道晚年自辑《小山词》,或许是有意比肩李义山。

小晏词多小令,而与疏梅的这段长情,非《满庭芳》这类长调不能排遣。双双歌云梦雨,可怜各自西东。

暮春,晏几道徘徊于颍州的西湖,满脑子装着千里外的疏梅,想象她的日常情状。《菩萨蛮》:娇香淡染胭脂雪,愁春细画弯弯月。花月镜边情,浅妆匀未成。 佳期应犹在,试倚秋千待。满地落英红,万条杨柳风。

疏梅苦等他,同样难受,妆也懒得画完。

《浣溪沙》:“日日双眉斗画长,行云飞絮共轻狂,不将心嫁冶游郎。溅酒滴残歌扇字,弄花熏得舞衣香,一春弹泪说凄凉。”

天各一方费思量,“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。”

她会变的。一天天的情难受,人要消瘦。不变没理由。

公子情深深,奈何路迢迢。于是有了《鹧鸪天》这样的小令寄到汴梁,疏梅再三展读,泪湿薛涛红笺,泪滴也成了情感的句号。

“题破香笺小砑红,诗篇多寄旧相逢。西楼酒面垂垂雪,南苑春衫细细风。花不尽,柳无穷,别来欢事少人同。凭谁问取归云信,今在巫山第几峰?”

故园曾经欢事重重,今日巫山云,飘上了哪座峰?

楚襄王与巫山神女的恋爱故事,使巫山云成为情爱符号。

云,果然飘走了。

晏几道回汴京,疏梅消失了踪影。她挥刀断情丝,变长痛为短痛。

佳人情断,诗人魂断。燃情记忆烧到了当下,情火舌舔着分分秒秒。《虞美人》:“疏梅月下歌金缕,忆共文君语。更谁情浅似春风?一夜满枝新绿、替残红。萍香已有莲开信,两桨佳期近。采莲时节定来无?醉后满身花影、倩人扶。”

一首小令两个问号。

到处找她,找不到她。

《金缕》是唐宋盛传的爱情歌曲。中唐的金陵美女杜秋娘,十五岁为李锜妾,她作词谱曲:“劝君莫惜金缕衣,劝君惜取少年时。花开堪折直须折,莫待无花空折枝。”名曲今已不传。

据此或可测想,叔原与疏梅之间的重重欢事包括了折花嚼蕊。金缕曲不是随便可以唱的。王朝云十五岁在徐州的“同心池”初唱金缕曲,苏轼写下爱情长调《三部乐》。这首词,细腻描画了王朝云热恋中的娇懒情态。

欢事重重,向他蜂拥。

《临江仙》说:“烟雨依前时候,霜里如旧芳菲。与谁同醉采香归?去年花下客,今似蝶分飞。”

豪门公子多情,寻她春夏秋冬。

玉津园迤逦二十里,大湖小山点缀了精致楼台,绿草如地衣(地毯),鲜花铺成了长长的锦带,开封人很爱去。千百人踏歌,几张脸哀愁。其中有个面目英俊的、琢玉郎般的年轻人,一路走来,东张西望。如花美娘子悄悄“情睇”,大胆放电,他浑无知觉。

他在找人。只找一张脸。眼神黯淡,而头顶上秋光明亮。

插菊佩兰的妇人们议论说:俊后生情病,情病。

她们不认识晏几道,熟悉他脸上的那种失恋表情。

宋代的城镇多节庆,诸如除夕、元宵节、上巳节、端午女儿节、七夕、鬼节、中秋节、九九重阳节、冬至、一年当中观音菩萨的三个生日……相应的风俗数不清,热闹的去处数不完。女孩子涌出深闺浅闺,妇人们走出朱门柴门。富者倚朱轮骑大马,庶民骑毛驴坐鸡公车,更有善于远足的南北行商,云游四方的和尚道士、流浪艺术家、赶考良家子……

约大半年的光景,晏几道出现在很多地方,锦袍迎着冬阳、春光与秋风。妇人插花满头,又往他的坐骑或车驾掷鲜花,仿佛他是晋代美男子潘郎重现。宋代男人也插花。比如苏轼在杭州被爱戴他的市民们插了满头花;在颍州,恭贺欧阳修的寿辰,破例豪饮,“插花起舞为公寿。”苏轼跳舞有些小名气。于海南儋州和黎族人共舞神奇的古调声,先生整夜开颜,不思眠。

眼下的英俊少年晏叔原,整天愁眉苦脸。

找啊找,找啊找,找到相国寺,找到朱雀桥……

疏梅姑娘躲起来了。她伤心伤怕了。

李商隐眷恋的女孩儿柳枝,也是在长安的某个里巷突然消失,被一富豪强掳去做了小妾,害诗人情巨憋,憋出了若干好诗篇。

“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!”

相门暮子晏几道为情所苦,他还不是一般的苦。

“朝云梦断归何处?应作襄王春梦去。紫骢认得旧游踪,嘶过画桥东畔路。”他的紫色良骑也认得那段往日情路,扬啼嘶鸣而过。马犹如此,而况人乎?

玩思百家的男人,并无玩弄女性之嫌。

即如官妓、侍妾,不高兴她们就脱籍、走人。后者有契约,签了“合同”。合同期满是否续签,她们的意见并非无足轻重。

宋代女性抗礼教争自由,强于唐代。遑论清代。裙钗争自由的总代表名叫李清照。

此与文化精英们主政有关。连理学家程颐、程颢也要玩味晏几道的词,“意颇赏之”。朱熹则盛赞李清照……

叔原名篇《蝶恋花》:

“醉后西楼醒不记,春梦秋云,聚散真容易。斜月半窗还少睡,画屏间展吴山翠。衣上酒痕诗里字,点点行行,总是凄凉意。红烛自怜无好计,夜里空替人垂泪。”

过了若干年,他听一个叫念奴的歌女唱词,还在为疏梅姑娘伤感,《木兰花》上片:“念奴初唱离亭宴,会作离声勾别怨。当时垂泪忆西楼,湿尽罗衣歌未遍。”

玉津园,西楼,南苑,包括晏府后园的那座老房子,皆是晏几道一辈子的伤心符号。

这个豪门公子爱起来一根筋,没人拿他有办法。

5

他成家了,包办婚姻。夫人的门第当不低,后来晏家失势,屡看他不顺眼,尤其厌恶他那车载马驮仆人挑的大量书卷。关于叔原夫人,就这点记载。晏几道对她只字未提。宋代的女性一般名、字俱全。估计夫人恨他恋诸艳,写艳词,追忆旧情人没完没了,于是拿他的藏书撒气。为解恨,撕书烧书也可能。

晏殊的夫人吵闹。晏几道的妻子匿名。

父子词人传天下,然而他们的妻子都不喜欢。她们凭啥要喜欢呢?叔原二十多岁,父亲去世。家底颇厚实,虽然渐渐走了下坡路,那坡却是缓坡,感觉中不明显。显然不是家道中落。一些官员脸变了,消失了,他们曾是宰相府的趋奔客,叔原对此耿耿于怀。姐夫富弼还做着宰相呢,那些人就这样!熟悉官场的朋友告诉他,由于他无意仕进,敲不来权贵门,所以一群“希合之辈”在他父亲去世后迅速躲开了,或去了他哥哥姐姐的家。

希合指巴结领导,宋代常用词。市井里巷引申为讨好别人。

晏几道去了扬州等地做小官,靠着父亲的“门荫”。官小无所谓,扬州的繁华吸引他。烟花三月下扬州,登平山堂,玩瘦西湖,入秋却转江西,“高吟烂醉淮西月,诗酒相留。明日归舟,碧藕花中醉过秋。”

次年春上,他又到了归德府(河南商丘)。

以他的门第余光,各地太守都热情接待他,唤来一流的官妓陪他琴棋歌舞。锦袍公子下围棋,吹洞箫,跳劲舞,玩关扑,斗蟋蟀,嚼蕊题叶,投壶打马,藏钩赌酒,雅的俗的全来。他出手又大方,模样又俊朗天真,讨女孩子喜欢稀松平常。女孩儿情不自禁时,便来希合,甚或苟合。而叔原是过来人了,对男女行苟且之事颇警惕。

他的原则是:好花不妨近处看,但不可随便折。

动情的事经常发生,动欲的事偶尔一回。

这方面他和父亲不同。出门带的书籍是先秦诸子的著述,夜里掌灯看,“床头读尽几卷书。”大脑兴奋了,溜到月光下徘徊,沉思老子庄子韩非子鬼谷子……朋友们劝他著书,他说学孔圣人述而不作。士子们聚饮剧谈,往往听他的高论,并乐于传播他的观点。后来,精通六经、做过七年国子监教授的黄庭坚也伏他。伏通服,宋人喜用。

晏几道未留下玩思百家的相关著述,但其独立特行,与玩思有内在的联系。

舟行水路,马踏陆路,过驿站,宿庄园,睡野店,躺高坡,走一走林中路。野地气息迷人哪,“香风下高广。”“我有迷魂招不得”……每隔一阵子,这个清瘦的男人就会朝着远方出发。几十色的野花、几尺高的茅草铺向了天边,连接朝霞与晚霞。时有俏女子的面容冷不丁的袭来:销魂,当此际也。想她们各种各样的情态,端庄,娇羞,泼辣,情怯怯,意绵绵,微笑巧笑浪笑窃笑憨笑……晏几道一个人在无边的旷野上痴痴地想着她们。毋宁说,是她们自空而降偷袭他的思绪。

感觉真是好极啦,偏偏又能持久。奇怪。

不欲而欲,不亏身体。心灵内存大,仿佛越挖越大。开采欲望山得法,“采采弥高”。这里有辩证法。

晏几道“肌肤想要”的是细节丰富。野地里恣意走,委实无穷享受。柳三变当初在路上,大约也是这般痴模样吧?而贵公子晏叔原更单纯。

柳永话不多的,因他常与广阔的原野、漫长的道路交流。“永日无言,却下层楼。”他可以整天不说一句话,盖因内心饱满。内心缘何饱满?因为这个福州人能与木叶丘山沉默对应。宋代的道路一如唐代,乃是拢集的同义词,拢集天地人神。洛阳李贺骑瘦驴,八百里奔长安,复于长安千里奔昌谷老家,狂野、颓唐或安详,皆不言语。

诗人是什么人?是善于沉默的人。

中外艺术家,涩讷例子多。梵高,高更,马蒂斯,哪有许多废话。里尔克几天不一语而身边的静谧气息笼罩,亲友、小孩儿受感染。维特根斯坦说,他之所以爱看美国的西部牛仔片,就是因为牛仔废话少……

晏几道在路上想:欧阳修,张子野,倒是有点儿唠叨。案牍劳形,丝竹乱耳,应酬闹肠,希合压心,于是他们要唠叨。

晏几道仰天而笑:哈哈,东京的里巷婆子最唠叨!

风在吹,鸟在叫,茅草弯腰惹茅草。

河南商丘的南湖,晏几道邂逅了采莲女。他三十出头,她十五六岁。《明一统志》载:“南湖在府城南五里,晏元献放驯鹭于湖中。”晏殊在归德做过知州。南湖浩淼如杭州西湖,渔家浅水种菱角,深水捕大鱼。

笔者行文至此,耳边忽然响起邓丽君唱的“渔家姑娘”……

晏几道《鹧鸪天》:守得莲开结伴游,相约萍叶上兰舟。来时蒲口云随棹,采罢江边月满楼。

两人相约莲湖上,待了大半天才回去。他帮她采莲子,为她划双桨,故意落水吓她,却潜入深水捉了一条银白色的、有“白圭夫子”美称的鱽鱼上来,晃给她看。她先是吓坏了,以为他淹死了,继而笑逐颜开拍舷欢叫。

采莲女的笑容比荷花好看。笑容散发着莲荷的清香。

他躺在船头晒衣裳,眯眼瞧她一会儿,睡着了,依稀听她撩着水哼唱南湖小调。半梦半醒之间,歌声水声美妙。

后来,月亮缓缓地、缓缓地升起来了。

岸边酒楼烹鱽鱼,两双玉箸碰了又碰,意识中留划痕。仿佛玉箸是她的玉手派出的侦察兵。

晏几道酒量大,采莲女的面前饮到了七八分,也不胡乱语。哲学家似的大脑,大男孩儿般的面容。读书多而不在乎仕途,富二代官二代偏是情深义重。北宋的士大夫子弟,纨绔并不多见,连臭名昭著的章惇、李定、赵挺之,他们的儿子也求上进。赵挺之的儿子是一代金石大家赵明诚……

晏几道闲把盏,采莲女俏哼词。

月在雕窗外的中天,在波光粼粼、渔家唱晚的南湖。此一刻拢集了沉醉。哪用眼球去勾秀色,彼此只一瞥,心湖漾多时。

心之灵也,但愿不是古人的专利。

《玉楼春》:“采莲时候慵歌舞,永日闲从花里度。暗随萍末晓风来,直待柳梢斜月去。”

看来,南湖上玩一天是常事。湖中有寂静的小岛,湖边有热闹的寺庙。吃啥买啥玩啥,皆有恋人的“情色附加值”。

生活不唯美也难。典雅、婉约、蕴藉之类,全是情景中点点滴滴淌出来。若以为花几个亿外加劳什子高科技声光电,就有唯美,那才叫扯淡。高科技声光电,弄得眼球直转;一遭又一遭,只为掏腰包。

《清平乐》:“莫愁家住溪边,采莲心事年年。谁管水流花谢,昨夜月明兰船。”

他称采莲女叫莫愁,希望她莫愁。女孩儿大起来了,却叫她如何不愁?她家住在溪边,可能是个贫穷的渔家女儿。爱上了一个不能爱的人,她怎能不忧伤?晏几道在归德已经待了两年,小官要迁别处。设身处地为她着想,于是,替她忧愁。

这不是第一回了。爱上一个她,总是为她愁。

晏几道所交往的众多女孩儿当中,唯有归德南湖的采莲女叫做莫愁。她长得跟莲花似的,“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,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。”十六岁,亭亭玉立了,步态袅娜,举止娇羞,一低头,一抬头,外乡来的可心郎呀,他照单全收!

可是他、他迟早要远走。

莫愁姑娘正欢快着,一念及此,愁上心头。她咬了嘴唇,低下面容,长时间的咬着低着。南湖上的每一道波纹都是她的忧愁……

湖边垂柳长,难系可心郎!

《清平乐》:“留人不住,醉解兰舟去。一棹碧涛春水路,过尽晓莺啼处。渡头杨柳青青,枝枝叶叶含情。此后锦书休寄,画楼云雨无凭。”

以女性的口吻写作,花间派词人始多见。宋代二晏、柳永、秦观、周邦彦、吴文英也是这方面的好手。

晏几道《怀远人》:“红叶黄花秋意晚,千里念行客。飞云过尽,归鸿无凭,何处寄书得?泪弹不尽临窗滴,就砚旋研墨。渐写到别来,此情深处,红笺为无色。”

男儿去贴近女儿心,恨不得化身为她,体验她的各种情绪、心思。这是以女孩口吻、妇人角度写作的基础性情态。曹雪芹幻化为林黛玉、薛宝衩、史湘云、香菱等女诗人,最称典型。且看她们一个个:“无奈诗魔昏晓侵,绕篱倚石自沉音。萧疏篱畔科头坐,清冷香中对月吟。”

秦观名句:“落红万点愁如海。”

“自在飞花轻似梦,无边丝雨细如愁。宝帘闲挂小银钩。”

男女耳鬓厮磨,朝朝暮暮快活。海量的细胞排着长长的队伍参与进去,营造着旷日持久的快活林。“此在”却有时间性。细胞的活跃期,同时也是它的消耗期。然而一旦别离,情细胞会重新激活,仿佛返回了它们的起点,获得了新能量。

唐诗宋词,离愁别绪浩如烟海。

为何如此?

诗人大都是官员,官员辗转全国各地,九品小官不例外。而旷野远行的方式,为情绪的丰富性和广阔度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。速度之缓与艺术的生成息息相关。

严格意义上的生命个体都是缓慢生长的,对应着自然万物。速成的东西把人连根拔起。是的,连根拔起!

海氏强调:“诗人在大地之上,天空之下。”

寸寸贴近土地,才有大地的广袤。心中有纵深,有神性,有虔诚,方有天空之浩瀚。而与此相反的,是人向贪欲、向瘾头的收缩,走到哪儿都碰上他自己,然后他就狂妄自大,并试图把这种狂妄自大向宇宙推广。伯兰特,罗素命名为“宇宙式的傲慢”。

二战以后美国式的实用主义,将此傲慢贯彻得最为彻底。

中国传统精英文化,始终对贪欲高度警惕。

文豪们做高官,拿厚禄,而奢侈者寥寥。身心的修炼岂是唱高调?修炼者熟悉精神的轨迹,肉身上扬而不是下沉。上扬丰富,下沉贫乏。汉武帝后宫八千,那八千人只供他泄欲而已,“长安茂陵秋风客”(李贺语),生前摧花无计,身后一堆滞骨。

唯有精神的强大者方能拥有更多的精神记忆,弱小者则纠缠于物质记忆。强大者的物质记忆也闪烁着精神之光。笔者隔三年重提此语,实在是惊愕于精神价值的远遁、隐匿。

且看我们的古时候。

三十出头的晏几道人在归德,在二八盈盈的莫愁姑娘的身边,已然先行咀嚼着离别后的滋味。名篇《点绛唇》:花信来时,恨无人似花依旧。又成春瘦,折断门前柳。 天与多情,不与长相守。分飞后,泪痕和酒、沾了双罗袖。

“天与多情,不与长相守。”九个字,概括了晏几道。

天若有情天亦老。

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!

晏几道终于上路了,揖别采莲女,纵马向洛阳,继而过境郑州,朝着开封皇城。官道蜿蜒几百里,每隔五里有一根“里柱”,承袭唐朝,只是里柱更高一些。他快马加鞭一路狂奔,像个官府派出的“倍道急足”。

黄昏入野店,胡乱饮烧酒,醉得一塌糊涂。

半夜酒半醒,一头冲进那无边夜色,踉跄于小溪边,俯身去看,以为溪水中除了弯弯月,还有采莲女的婀娜影。

次日紫骢慢吞吞,马背上驮着伤心的诗人。

南湖边赠她乌金钗,送她一款他随身多年的蓝宝石玉饰,她一见就哭了。此前只知要离别,但离别的具体日子谁也不提。他解赠佩饰,害她大哭一场。“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心郎!”

晏几道忙道:莫哭,莫哭。

此前多次抚慰她:莫愁,莫愁……

眼下他在去开封的路上,黄尘中疼痛忆芳尘。李商隐诗句:“罗袜起芳尘。”即便是采莲女入水出水的一双“裸足”,也会千百次地刺痛晏几道。动态的脚趾、脚踝、脚背、小腿……

“折断门前柳”是李贺的句子。妻子屡攀杨柳望夫归,折断柳枝。李贺创造了这个经典意象。

李贺细瘦,李义山、晏小山清瘦。柳永秦观黄庭坚,外形也是修长而瘦。杜甫硬瘦,李白体轻飘然,苏东坡欣身伟岸,曹雪芹倒是比较胖。

就一般情形而言,情多易瘦。

晏几道和归德的采莲女莫愁,相处一年多。南湖一带的风光,尽染两情相悦。他俩初见面的情形没有任何记载。也许他公务之余划船去红菱荡,被她的清丽给震呆了。她和他近年来所熟悉的那些女性有差异。官妓们应酬四方,多少有些风尘相。小时候父亲的姬妾们则斗艳争俏,仅次于宫中的嫔妃。

南湖采莲女,那蛾眉皓齿,那盈盈腰身,那不断地伸向红菱的一双灵动纤手,那倏然而至的忧愁……

色醉。醉完了伤心。伤心也醉人。

晏几道在官道上折腾,几天的路程走了半个多月,时在仲秋,“天高云淡,望断南飞雁。”他也看书,试着找人闲聊,把心思抛得很远。驿站的庭院中有金黄色的菊花,让他给盯上了,“抛书人对一枝秋”,采莲女儿在心头。

挥之不去的身影,不请自来的面容。

她在远方想他,心会抵达驿站。

心心相印,身身分离。

莫非他趋于变态,喜欢这类折腾?或可命名为“情折腾”。

几百里路走啊走,秋风茅草,野店灯小。原本瘦削的男人越走越瘦。岔路多黄尘,古村向黄昏。月光之下马蹄声碎……

后来他对黄庭坚说,古村瞎转悠,步步迷魂;高丘上吹洞箫,吹来了一群野物舞蹈,其中,狐狸的舞姿相当美妙。黄庭坚半信半疑,转问秦观,秦观笑而不语。

原野上各类野物情奔,公追母,雌逗雄。

诗人们在漫游,仰观日月星辰,亲近黄土黑土。

精英艺术是走出来的,一步一个脚印。

笔者日前发现米兰·昆德拉的近作《慢》,他在书中写道:“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?啊,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儿去了?民歌小调中游手好闲的英雄,这些漫游各地磨坊、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,都到哪儿去了?他们随着乡间小道、草原、林中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?捷克有一句谚语比喻他们甜蜜的悠闲生活:‘他们凝望仁慈上帝的窗户'。凝望仁慈上帝窗户的人是不会厌倦的:他幸福。而在我们的世界里,悠闲蜕化为无所事事……无所事事的人是失落的人,他厌倦!”

失落的人也即失重的人,昆德拉名作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》。失重的人落入厌倦的恶性循环,其根源在于:占有高于生存。

大师定居法国,犹有如此慨叹。

米兰·昆德拉居然未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,是否与他老是严厉批判西方有关?

6

晏几道在京城做小官,拿一份俸禄。上级给他脸色瞧,他有时看不大懂,看懂了,也不说什么。太常寺供职的一个讲究古礼的同事看不起他,有一回喝酒,当众骂他写淫词浪语,结交京师不入流的下等小吏。他把酒泼了泥古同事一脸,转身走了。上司为此惩罚他,罚他十斤铜。他受罚,不去找能压住上司的大臣疏通。而朝廷的高官一半是他父亲的故旧。

一如既往地和色艺俱佳的女性打得火热。进高墙敲朱门,主人以为他谋迁升,一问,方知他想听某歌女演唱曲子词。花树下他弄拍板,为歌女伴奏,表情入迷……

郑州有个琵琶女,艺名传京师,他邀约几位裙衩专程去听。

还在打听唐琪的近况、疏梅的下落。托人到归德寻找南湖上的采莲女,得知莫愁嫁人了,赶紧再请人送去许多礼物。

老婆不高兴,他习惯了。尝语人:父亲生前啥都好,唯有给我定的这门亲事不如人意。

富二代纨绔子怂恿他休妻再娶,他吃惊地说:缺德事,吾辈岂可为?家里空气紧张,他就不回家。老婆变成里巷唠叨婆了,他躲着,躲不开便努力学着听而不闻。长年累月,他练就了一种本事:不想听的东西全是耳旁风,记不住。有个朋友更厉害,不想听的时候他便是聋子,真的失聪,听不见。

快马出门去,通常奔芳樽。歌女舞妓置酒相招,晏几道大跑小跑。

京师那么大,紫骢满城转。不是一天天,而是一年年。

歌女缺钱,他赠金。歌女有难,他带头凑份子,鼓动起一帮有钱人家的子弟。对素不相识的底层女孩儿,他也会慷慨解囊,费周折去打听她们的“门牌号”。

这事传为趣谈。他在文学沙龙里讲起了阮籍的故事:城里死了陌生美女,阮步兵一路号啕去吊丧,痛哭绝艳之凋。

并解释说,至性者才有至情。

晏几道把女性的价值认识得很充分。

而眼下课堂上的文学史讲晏几道的价值,远远不够充分。

一旦发生了歌女薄情,晏叔原连日伤心郁闷。《阮郎归》:“旧香残粉似当初,人情恨不如。一春犹有数行书,秋来书更疏。衾鸳冷,枕鸳孤,愁肠待酒舒。梦魂纵有也成虚,那堪和梦也无。”

埋怨她几句罢了,以后重逢,热情如初。

对权贵漠然视之,倒不似阮步兵动不动就翻白眼。晏几道的青眼中充斥着丽人影,京城官员的脸不大进得去。黄庭坚例外,此人太有才,太有傲骨,又是江西的同乡。

另一个好朋友郑侠,是王安石的高足。王安石有学术专著《三经新义》、《字说》。他儿子王雱也是神童,及长,深度参与父亲的学术事业和政治斗争。章惇的儿子,李定的儿子,都考上了进士,更不用说名臣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也是一代名臣。北宋的官二代、富二代,进取者不胜枚举……

晏几道深敬福建人郑侠。

郑侠穷,家里老小十几口都巴望着他。王安石组建变法机构:“制置三司条例司”,几次叫他去,他不去。为什么不去?因他认为新法害民。荣华富贵他也很想要,但为了前程放弃做官的原则,决不肯。老师兼大丞相王安石,请不动这个京城安上门的监门小吏。熙宁七年(1074),郑侠画下《流民图》,越职调动驿马驰送深宫,震撼了皇室,击垮了王安石,使其罢相,退回江宁(南京)。这是北宋的一个重大事件。郑侠又画《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》,矛头直指吕惠卿等奸臣,被吕惠卿打入黑狱,备受折磨,出狱后流放到岭南英州(广东英德)。

晏几道为郑侠写过诗,因而受牵挂,被抓进了监狱。

狱中的日子,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。狱卒狠欺相门子,打他吓他“熬”他。杀威棒专打细皮嫩肉。

狱中可能待了两三个月,好在获释,未获流放罪。

郑侠离京之日,晏几道冒着风险专程去送行。郑侠远走岭南炎荒生死难料,晏几道袍袖挥泪不止……

硬汉子郑侠,后来寿近八十。

中年人晏几道像个青年人,细皮嫩肉,眉目天真。仍往脂粉堆中扎,不问仕途不管家道。他不是个好丈夫,二十年前就不是,二十年后也很难是。婚姻就这样了,晏几道婚姻之外的牵挂太多。他甘愿做小官,父亲留下的遗产他也懒得跟七个哥哥嫂嫂、众多姨母去争,于是钱少,老婆的埋怨多。由于他未能做“富爸爸”,儿女们也难锦衣玉食。

他几番“出仕”,官阶始终上不去,“陆沉于下位”,乃是秉性所决定。也许他努力过,希望做个好父亲。

汴京的居所依然是豪宅,是“赐第”(皇帝赏赐的宅第)。没有卖房产田产的记载。可见总的说来,这位北宋的情圣还是顾家的。

名篇《木兰花》:“东风又作无情计,艳粉娇红吹满地。碧楼帘影不遮愁,还似去年今日意。谁知错管春残事,到处登临曾费泪。此时杯盏直须深,看尽落花能几醉。”

错管春残事,到处去流泪。

艳粉娇红全是她们。

东风年年摧花折艳,东风既指时间的无情,又喻人事的损伤。晏几道接触的女性多为下层,其中的一些官妓,家败了才被迫入籍。官妓,侍人,类似的情形不少,例如受苏轼盛赞的、黄州太守徐君猷的三侍人王胜之,“自言本贵种”。她们辗转赴宴抛头露面,漂亮面孔、时尚服饰、琴棋歌舞让诗人们画家们受到巨大的感染,灵感迭起。名官妓留下芳名,像驸马都尉王诜的姬妾啭春莺,美艳绝伦,李公麟将她画入著名的《西园雅集图》。杭州名妓周韶,斗茶胜了蔡襄。徐州的马盼盼,写苏体字直追苏轼。王巩身边的宁文柔奴,随郎蹭蹬不辞万里,爱情宣言响彻南北:“此心安处是吾乡!”

官妓、侍人异彩纷呈。她们活得相对自由,能向世人亮出女性的风采,婀娜现身于诸多有趣的场合。而一般民女官妇,平时待在闺阁中家园里,不大上街的。村姑们倒是不拘节庆日,随时可以抬脚出门……

晏几道居开封豪宅几十年,交游无高官,词笔不写贵族少女或少妇。下层女性他乐意交往,她们的情态和故事蜂拥至他的笔端。应该说,生活中如果缺了这些女子,他会浑身不适。

《小山词》自序说:“始时沈十二廉叔、陈十君龙家有莲、萍、鸿、云品讴娱客……吾三人持酒听之,为一笑乐。”

沈、陈两家的四个侍人,开封城里有些名声,晏几道除了去听歌观舞,也在别的地方与她们有交往。他去外地,她们会想念他。他回来了,急于去见她们。多年这样,互相牵挂。恋情自然而然,莲萍鸿云四位,可能一直留在沈陈两家。此二人年纪大了,或将不久于人世。

名篇《鹧鸪天》:“彩袖殷勤捧玉盅,当年拼却醉颜红。舞低杨柳楼心月,歌尽桃花扇底风。从别后,忆相逢,几回梦魂与君同?今日胜把银釭照,犹恐相逢是梦中。”

“舞低……”二句,写歌舞是绝唱。

句子浓缩得恰到好处,再往下浓缩就不好懂了。

名篇《临江仙》:“梦后楼台高锁,酒醒帘幕低垂。去年春恨却来时,落花人独立,微雨双燕飞。记得小萍初见,两重心字罗衣。琵琶弦上说相思。当时明月在,曾照彩云归。”

称小萍、小连、小云、小鸿,晏几道对她们情深意浓,平等相待,为她们写下传世佳作,让这一低贱而纤弱的群落有了尊严感。花钱,体贴,疼痛,操心,他可真够忙的。

“梅蕊新妆桂叶眉,小莲风韵出瑶池。云随绿水歌声转,雪绕红绡舞袖垂。”

《浣溪沙》:“柳下笙歌庭院,花间姊妹秋千。记得春楼当日事,写向红窗夜月前,凭谁忆小莲?绛蜡等闲陪泪,吴蚕到了缠绵。绿鬓能供多少恨,未肯无情比断弦,今年老去年。”

时隔若干年,词人追忆四个歌女。她们已经下落不明。

《小山词》自序:“已而,君龙疾废卧家,廉叔下世……两家歌儿酒使,俱流转至人间。”

歌女们流转人间的命运如何,晏几道无从知晓。可能已嫁入市井人家,低眉垂眼过日子。也可能进了青楼,屈辱中卖笑妆欢。

晏几道伤心落泪。忆阿莲阿鸿,思小云小萍,心里满是她们旧日的好时光。“时候草绿花红,斜阳外,远水溶溶。浑似阿莲双枕畔、画屏中。”

“云、鸿相约处,烟雾九重城。”九重城指汴京。

词中有“淡水三年欢意,危弦几夜离情”,表明他们之间欢乐的纯情,了无杂念,别意绵绵。唐宋诗人皆爱化用庄子语:“君子之交淡如水,小人之交甘如醴。”

男女相悦,互相不利用,彼此敬重,欢意长久,终生不忘。

这类情状,曹雪芹以赞许的口吻称为“意淫”。

宋代的官妓,一般情况下不得与官员有私,从业数年或十余年,然后脱籍,各有去向。有一部分转为侍妾。做官妓有稳定收入,常得赏赐,美食美饰美诗词,又好玩儿,活动的场所多,认识的士人多。她们不侍枕席,有权拒绝胡搅蛮缠。展示声色而已,活得比较纯情。

官员与官妓各得其宜。许多官员能欣赏,能做官妓的知音。如果还能去体贴仔细,那就再好不过了。

双方的兴奋点多,纵情不纵欲,局面能持久。

两宋三百年,词人九百家。而失传的远比传下来的多。可见词语的活跃度。词语展示各种各样的生存情态,又强化这些情态,使感性连接理性。词语的间隔功能、公共空间给理性的生长留足了地盘。动物求偶受阻,方呈千姿百态。人在人性中的站立首先是站在语言之中。

即便是专写香艳的花间词,也偏重典雅含蓄。

诗词艺术的大方向,庶几是这样。

晏几道《临江仙》:旖旎仙花解语,轻盈春柳能眠。玉楼深处绮窗前,梦回芳草夜,歌罢落梅天。沈水浓香绣被,流霞浅酌金船。绿娇红小正堪怜,莫如云易散,须似月频圆。

流霞:神仙饮品。金船:大酒器。

男女情怀对应自然景物、人工美器。

诗酒趁年华,而不是醉生梦死。后者亦能出好诗,但不可能出许多好诗。

有学者考证,词中的仙花、春柳,分别指两个名叫杏、柳的歌女。

晏几道几十年扎脂粉堆,扎得认真而投入。此与男人们信奉的主流价值相背。他可不管,脂粉就是主流。她们的姿态呈现着价值,犹如一朵朵鲜花,颜色芬芳形状,是其价值所在。

晏几道迷女性,顺理成章地蔑视男权。这精神轨迹几乎与曹雪芹完全吻合。男尊女卑的大背景下,重女轻男的价值怎么说都不过分。一部《小山词》,立言立德。

另外,宋人对艺术本体已有直觉性把握,典型如苏轼,暮年毫不犹豫地说:“问汝平生功业?黄州惠州儋州。”

晏几道体验女性世界,比柳永走得更远,接触的群落更多。童年的情色环境培育着情细胞。很可能,他在骨子里认定了舞女歌娃的丰富性,甘愿被她们永远吸引。

名篇《南乡子》:“春云绿处,又见归鸿去。侧帽风前花满路,冶叶倡条情绪。红楼桂酒新开,曾携翠袖同来。醉弄影娥池水,短箫吹落残梅。”

冶叶倡条,喻诸妓之婀娜。这个词是李商隐首创,晏几道加以延伸:冶叶倡条情绪。翠袖指某一歌女。

清瘦颀长的男人侧帽风前,风吹一路花瓣……

这个男人以身体语言阐释了什么叫风流倜傥。无须扮酷。他没有年龄,五十岁看上去像二十几岁。半个世纪养尊处优,不谙人事,单近裙钗,一派天真。在想象中逼近晏几道的外貌举止是一件有趣的事情。一拨又一拨青春烂漫的歌舞女孩儿浸润他,雕刻他。她们消失了,像东风吹走的花朵。词人辗转异乡,思念断肠。

《鹧鸪天》:“醉拍春衫惜旧香,天将离恨恼疏狂。年年陌上生秋草,日日楼中到夕阳。云渺渺,水茫茫,征人归路几许长。相思本是无凭语,莫向花笺费泪行。”

百年疼痛忆芳尘。晏几道的情感模式是向后的,他不断地朝着消逝的时光转过身去。群芳诸艳,刻骨铭心。一朵凋零的鲜花反而更像鲜花。所有这些追忆都令人绝望。后人理解晏几道,称之为“古之伤心人也”。

《小山词》自序:“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,如幻如电,如昨梦前尘,但能掩卷怃然,感光阴之易逝,叹境缘之无实也。”

惆怅,虚无,绝望,参与构建诗意的核心区域,支撑着人生正面的意绪。

7

晏几道五十几岁到许州的许田镇当镇监,类似今之镇长。那地方纨绔子弟特别多,豪门后生横行霸道。有个叫潘胜安的人,是赵宋开国元勋潘美的后代,十年趾高气扬,率领一群恶少为非作歹,鱼肉百姓,强占民间少女,甚至以拦路强奸为乐事。晏几道愤恨,到任的当月便与潘胜安斗上了,相门子挑战将门孙。潘家向大臣韩维紧急求助,韩维写信给晏几道,措辞恭敬,自称晏丞相的“门生故吏”,晏几道不予理睬。他派了彪悍士卒,专于闹市抓获正在欺侮民女的潘胜安,枷锁示众,以儆效尤。

他骑马驰骋于小镇上,配长剑,挽雕弓,面如琢玉,臂似长猿,马后一群府兵呼啸。恶少们望而生畏,相顾曰:相门子晏几道文武双全哩,不惹他!

三年镇监干得不错。镇上的黑恶势力土崩瓦解。

晏叔原携妓游冶,马蹄半径数百里,画船击浪几万层。致信黄庭坚炫耀说:李太白李商隐,当年有所不及也!

事实上,叔原盘桓诸妓香车千里,晋唐宋三代,能超过他的人可不多。就感觉的丰富性而言,他胜过皇帝。比如唐玄宗,后宫三千如一人。权手折花吞颜色,哪有姹紫嫣红?

《鹧鸪天》:“小令尊前见玉箫,银灯一曲太妖娆。歌中醉倒谁能恨?唱罢归来酒未消。春悄悄,夜迢迢,碧云天共楚宫遥。梦魂惯得无检束,又踏杨花过谢桥。”

谢娘泛指歌女,谢娘踏过的桥因之称谢桥。

晏几道年逾半百六艺不废。臂肌腰肌腿肌,皆成块状,行动敏捷,又思维开阔。黄庭坚与之游,谈古说今正相匹配。

“王孙此际,山重水远,何处赋西征?金闺梦魂枉叮咛,寻尽短长亭。”

山高水远忆佳丽,亦是男儿大情绪。

黄庭坚也到处迷佳丽,妩媚融入了磅礴书风。

“天涯岂是无归意?争奈归期未可期。”

晏几道的麻烦在于:思念他的舞女歌娃太多。红笺来自南北东西。宋代邮递快,一千里多路,通常十日可到。苏轼在陕西凤翔有过记载。

名篇《阮郎归》:“天边金掌露成霜,云随雁字长。绿杯红袖趁重阳,人情似故乡。兰佩紫,菊簪黄,殷勤理旧狂。欲将沈醉换悲凉,清歌莫断肠。”

清末才子学者况周颐点评:“狂已旧也,而理之,而殷勤理之,其狂若甚不得已者……‘清歌莫断肠,'仍含不尽之意。此词沉着厚重,得此结句,便觉通体空灵。”

好女儿般般情态,痴公子由痴而狂。

写她们,字字铿锵。豪放携手婉约,端出天然姿态。

超现实主义创始人布勒东,曾经有一天在巴黎的咖啡馆对萨特说:“你今年五十五岁?哦,生活刚好开始。”

张子野八十五岁,尚与杭妓共舞……

晏几道回汴京赐第,处处听人唱“殷勤理旧狂”。名气很大很大了,而名气比他还大的苏东坡想见他,他拒绝。苏大学士又让苏门大弟子黄庭坚去约见,晏几道仍然婉拒,他的原话是:“今日政事堂中,半吾家旧客,亦未〓见也。”

宁愿陪歌女,不见苏东坡。

脾气真大。普天下士子、士大夫,谁不想见“中朝第一人”苏东坡呢?也许晏几道要的就是这种效果,狂到底。魏晋风度要继承。

苏东坡一笑而罢。黄庭坚闷了几天……

晏几道的年纪越来越大了,心越来越纯了,“面有孺子之色”,这可不容易,眼下的氛围中,听上去像杜撰。

叔原原本童心在,七十多岁老还童。

他自编《小山词》,自序,又请江西诗派领袖黄庭坚作序。山谷道人的一段话精当之极:“余尝论:叔原固人英也,其痴亦自绝人。爱叔原者,皆……曰:‘仕宦连蹇,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,是一痴也;费资千百万,家人寒饥,而面有孺子之色,此又一痴也;人百负之而不恨,已信人,终不疑其欺己,此又一痴也',乃共以为然!”

仕宦连蹇:仕途一直不畅。

时人称晏叔原“四痴一狂”。人百负之而不恨,直把阴霾当晴云。而苏轼贬黄州曾言:“吾眼见得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。”章惇害他家破人亡,九死南荒,后来他还帮助落难的章惇,连同章惇的两个儿子……“谁似东坡老,白首忘机。”

真好啊,宋人气度高于盛唐。今人要学习。

宋徽宗登基,蔡京大得意。奸相颐指气使,大兴土木盖私家园林,京城拆千家,占地四十里。此人偏又书法出色,常与皇帝切磋。他举行家宴,遍请京师名流赞美他的园林。晏几道也去了,众目之下填词二首,一字不涉蔡太师,观者惊愕,议论纷纷。叔原一笑而退,回家持酒听歌。

这事顷刻传遍了豪宅民宅。许多人说:晏几道真是太牛了!

蔡京倒不惹他。

叔原的暮年生活还是幸福。吃穿简单,心思高远。山谷先生赞曰:“文章翰墨,自立规模。”

凡有井水墙柳处,皆能歌小山词。

《蝶恋花〓秋莲》:“笑艳秋莲生绿浦,红脸青腰,旧识凌波女。照影弄妆娇欲语,西风岂是繁华主?可恨良辰天不与,才过斜阳,又是黄昏雨……”

多少风荷般的人儿呐,粉红色的记忆涌逼。

归德采莲女,弄妆娇欲语。

七十几岁还早呢,月下挽弓练臂肌……

前言

今曲子最早的一本文人集叫做《花间集》。当然,在隋唐之际,已经有文人开始尝试令词的创作,如刘禹锡、白居易等人的《忆江南》、《竹枝词》,但并未形成一定的规模;而经五代之乱序时,仅西蜀偏安一隅,士大夫汲情歌舞,上行下效,一时风气。后蜀人赵崇祚游走风气之中,括囊遴选,概开成元年至广征三年近年之词作,选收《花间》一集。

从发源功能来看,《花间》一集于词,便近似于《三百篇》于诗,故北宋词学大兴之时,尤将其列为词学创作的最高水准(这种持论甚至余波于晚清尤仍不绝),而北宋词人,大多都遗传《花间》词风,甚至于各家作品竟乎形成了“互乱楮叶”的状况。而这种状况形成的各种因由,便是本文的讨论旨意所在。

音乐体系与词风之继承

音乐体系之继承

“词”从本质上来说,其实就是声乐的附庸,西蜀至北宋初年这段时间盛行小令,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音乐系统的继承。

“近代曲者,亦杂曲也;以其出于之世,故曰近代曲也。开皇初,文帝置七部乐:.....声辞繁杂,不可胜纪。凡燕乐诸曲,始于武德贞观,盛于开元天宝,其著录者十四调,二百二十二曲。”(《乐府诗集》七九)

隋唐时期的音乐系统是“燕乐杂声”(详见前文),燕乐是以琵琶七调传和律吕为主的音乐体系。

唐代有个叫做“教坊”的单位,专用来侍教声乐并收曲录的地方,其中收有《巫山女》、《浪淘沙》、《望江南》等杂曲二百七十八种;又收有《甘州》、《吕太后》、《平翻》等大曲四十六种。

而彼时裂制歌词,如曲调不长的杂曲则倚声填之即可,但其中大型乐曲颇为臃肿,便又裁剪下来,以其本宫乐调来作“近、慢、引、令、序”等,如《祝英台近》、《霓裳中序第一》等等如是。(宫调详论见前文)

而在这段时期(隋唐至北宋),倚声填词的进度是非常缓慢的,如上述的诸多曲子中,很多并没有配与歌词,龙榆生论文集中有提到:

南宋修内司所编《乐府混成集》,大曲一项,凡数百解,有谱无词者居半。王国维《宋元戏曲史》引《齐东野语》卷十

南宋尤是如此,何况是五代、宋初词未大兴之时?彼时即席歌舞,遣以娱宾,更是乐与简易了。

“绮延公子,绣幌佳人,递叶叶之花笺,文抽丽锦,举纤纤之玉指,拍按香擅”(《花间集序》)


词体功能之继承

令词自温庭筠之后,广播于西蜀南唐,经数十年之发扬滋长,蔚为风气。统一中国,定都汴梁,士大夫承五代之遗风,留意声乐,而令词益臻全盛。即席填词以付歌管,盖已视为文人“娱宾遣兴”必要之资矣。(《中国韵文史》)

而到了北宋初年,宋初词接济南唐遗产,如北宋名家晏殊、晏几道、欧阳修等人都出自南唐属地,宋初定国,至于前代遗留的声乐系统则全为收束,并传之以北,经二晏、欧阳公等文坛巨擘的发扬传继,遂蔚为大观。

但此时“词体”的功能并没有更多的拓展,仅是“风靡于世”的挥发过程,其实际作用也是如前朝一样的“娱宾遣兴”,只不过是加了一个“必要之资”的修饰而已。

李清照《词论》云:

乐府声诗并著,最盛于唐。开元、天宝间,有李八郎者,能歌擅天下。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,榜中一名士先召李,使易服隐名姓,衣冠故敝,精神惨沮,与同之宴所。曰:「表弟愿与坐末。」众皆不顾。既酒行乐作,歌者进,时曹元谦、念奴为冠,歌罢,众皆咨嗟称赏。名士忽指李曰:「请表弟歌。」.....

其中所谓“酒行乐作”,或是名士「请表弟歌」等情形则一貌相承。晏殊《谒金门》词云:

秋露坠。滴尽楚兰红泪。往事旧欢何限意。思量如梦寐。○人貌老于前岁。风月宛然无异。座有嘉宾尊有桂。莫辞终夕醉。

欧阳修《诉衷情令》词云:

清晨帘幕卷轻霜。呵手试梅妆。都缘自有离恨,故画作,远山长。●思往事,惜流芳光。易成伤。拟歌先敛,欲笑还颦,最断人肠。

晏几道《临江仙》词云:

旖旎仙花解语,轻盈春柳能眠。玉楼深处绮窗前。梦回芳草夜,歌罢落梅天。○沉水浓熏绣被,流霞浅酌金船。绿娇红小正堪怜。莫如云易散,须似月频圆。

诸词无非即席付歌而作,或是取描歌姬而作,或是闲愁暗恨所作,届与南唐制途竟无二分。当然,北宋毕竟如李清照所言之“礼乐文武大备,又涵养百馀年”(《词论》),亦有范仲淹《渔家傲》、潘阆之《忆钱塘》等别调风流,但不作主流之想。欧阳修甚至嘲笑范词为“穷塞主词”

“范文正公守边日,作《渔家傲》乐歌数阕,皆以‘塞下秋来’为首句,颇述边镇之劳苦。欧阳公尝呼为穷塞主之词。”.魏泰《东轩笔录》卷十一

‘互乱楮叶’的阶层审美

题材之统一

自西蜀之后,有南唐立国。其以近四十年之国祚,标以三家词而入词史,一则是中主李璟,一则是后主李煜,一则是中臣冯延巳。而于北宋词风影响最深者,便是冯延巳。《唐五代词选序》云“鼓吹南唐,上翼二主,下启欧晏,实正变之枢纽,短长之流别

然冯延巳为词,一如五代词取自“娱宾遣兴”,其词集《阳春》有序曾道:

“公以金陵盛时,内外无事,朋僚亲旧,或当燕集,多运藻思,为乐府新词,俾歌者倚丝竹而歌之。”

但冯词在五代之外,则多了因家国环境、身世际遇的厚度,遂常有“忧生念乱”之感念。陆游评其作云:“延巳工诗,虽贵且老不废,如“宫瓦数行晓日,龙旗百尺春风”,识者谓有元和词人气格。尤喜为乐府词...延巳晚稍自厉为平恕”,如冯延巳《芳草渡》一词云:

梧桐落,蓼花秋。烟初冷,雨才收。萧条风物正堪愁,人去后,多少恨,在心头。○燕鸿远,羌笛怨,渺渺澄波一片。山如黛,月如钩。笙歌散,梦魂断,倚高楼。

但如《芳草渡》这部分的词作,一则是不多,二则是题材关乎与时序,南唐、北宋毕竟环境不同,北宋诸家也无由头去忧生念乱,故大体上依然是绮罗香泽、闲愁暗恨之流。


文情之统一

题材相近,故取法意象相近;再加上北宋诸家与南唐冯延巳同阶位的文人思情,便终使得这几家词‘互乱楮叶’

明末藏书家毛晋在点校词集时在《蝶恋花》一词中有注曰:

旧刻二十三首。考“遥夜亭皋闲信步”是李中主作,“六曲阑干偎碧树”,又“帘幕风轻双语燕”具见《珠玉词》。“独倚危楼风细细”、又“帘下清歌帘外宴”具见《乐章集》。今具删去。

同时,又有《蝶恋花》“庭院深深深几许”,见冯延巳的《阳春集》,但李清照《临江仙》词序又称是欧阳修所作:

欧阳公作《蝶恋花》,有“深深深几许”之句,予酷爱之。用其语作“庭院深深”数阕,其声即旧《临江仙》也。

这种一词入多家,且难分确凿的情况,很大程度上就是彼时文人思情过于趋同,使得其中表现手法难以区分。

元献)尤喜冯延巳歌词,其所自作,亦不减延巳。”(《中山诗话》)

这种文人式的思情,一则是自命其雅,要有别于民间之“鄙亵”。晏殊曾诘问柳永云“晏虽做曲子,亦不曾道‘彩线慵捻伴伊作’”;又陈振孙云为欧阳修洗白云“其间多有与《花间》、《阳春》相混者;亦有鄙亵之语一二厕其中,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也。”

同时,这种“思情”又颇受儒学之“含蓄温柔”的影响。陈廷焯所以云:“所谓词者,意内而言外,格浅而韵深,其发摅性情 之微,尤不可掩。”(白雨斋词话叙)。

但我们注意到,不论是晏殊指责柳永的鄙亵,抑或是欧阳修词中的鄙亵,其实是长调者居多(柳永与倡楼酒馆的小令不在此列),但为小令其实鲜有不矜身份的作品,反倒是更因其文位高显,而更见胸襟。(见前文:)

结言

北宋初期,因为声乐的限制以及文人阶层惯承的审美旨意,使得这期间的词风大多与南唐词极为接近,但随着柳永、苏轼对于声乐、题材的解放,终使得词体得到了解放,并向着‘一代文学’而迈进了。

笔者之前论北宋词,大多“不耐读”一说,其实就是指这种‘互乱楮叶’的审美趋同,以及在这个基础上散发的立意、题材趋同的“审美疲劳”。

作者:piikee | 分类:游戏攻略 | 浏览:17 | 评论:0